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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 12

爸爸离开我们八年了,每到清明,我都会静静地翻开一张张刊登着纪念爸爸文章的报纸,人们不约而同地称他为人民艺术家,赞美他的高尚人格,惊羡他的多才多艺,怀念他对美术界的重大贡献……。看着看着,我也有了要提笔写点什么的冲动,爸爸的人生大事记报纸都已经写了,我就写点琐事吧

奶奶告诉我,爸爸小时候顽皮,经常偷偷下河游泳回家挨打;妈妈告诉我,爸爸年轻时爱打球,往往还没等下课他就在书桌下偷偷地把球鞋换好了;我小时候知道爸爸是个画家,他画油画和水彩,有一天他让我和哥哥抱个大枕头坐在床上,后来这幅画中我抱个大菠萝哥哥抱条大鲤鱼,于是我又知道爸爸还能画年画。小时候我并没看见爸爸画很多,他似乎更多的是到省内各地做美术推广普及工作及民间工艺的抢救工作。我那时候就从爸爸那里知道了石湾公仔,佛山剪纸,潮州木雕,还有高州农民画。

只要爸爸在家,我们家的音乐声就会不断,爸爸有好多好唱片,我最喜欢的是一套《北京的旋律》,那里面有中国各少数民族的歌曲和地方戏曲。当然爸爸更多放的是西洋古典音乐,那时我太小,听不懂,不过那些旋律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伴随我长大。爸爸的画室总是充满音乐。他把这些乐章融进了他的书画艺术。他的作品很有韵律感,磅礴,或流畅,或华丽,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爸爸很懂得生活,碰到星期天他有空就会带着我们出去玩,去得最多的是人民公园。玩累了就到太平馆吃西餐。夏天到荔枝湾坐花艇。爸爸会跳到水里畅游,有时让我坐在他的肚子上带我游出去。如果不外出,我们兄妹几个会聚在他的画室里画画,他从来都
让我们随心所欲地画,不论画出来的是什么,他都赞好,让我们充满自信,仿佛自己就是小画家。有时我们会一边享受着爸爸分给我们的“一杯两块”(一杯阿华田,两块饼干),一边唱歌跳舞演节目。新波伯伯偶然也会过来凑热闹,爸爸就和他一起唱《毕业歌》和《开路先锋》,我们还录了音,可惜后来洗衣掉了。五十年代及六十年代初期,留给我的记忆是美好的。

经济困难时期,我们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瓜菜。爸爸下班回来就和我们一起浇水施肥。他用空罐头盒子打上许多小洞,扎在木棍上给我们作浇水的花洒。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们的小菜园收获是丰盛的,木瓜、芭蕉、土豆、南瓜,还有各式蔬菜。有一次,小偷把我们的木瓜一夜之间摘光了却又拿不完,塞在沟渠里,夜晚爸爸蹲在篱笆旁守候,小偷来了还以为是同伙,拍拍他肩膀说:“伙计,来得真早。”爸爸一跃而起把小偷擒住,身手敏捷不亚于今日的功夫片。

爸爸胸襟宽阔,乐于助人。我六十年代下放当知青,我们那个穷山村生产队想购网打鱼搞副业,可凑来凑去还差两百元,爸爸知道后马上就汇钱来,令生产队的副业得以开展;甘肃定西地区一个穷孩子考上大学凑不齐学费,爸爸让我给他寄去一千元;他在晚报看到丰顺的小学生面临失学,当晚就打电话给报社表示要捐助……有多少人来找过爸爸帮忙我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他能帮他都绝不敷衍。我还记得60年代爸爸的自行车曾丢失,后来派出所把小偷抓到了,爸爸脱下身上的毛衣给他,让他回家好好种田,不要学这些歪门道。他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让我从此学会宽恕,学会包容。

爸爸在美术界德高望重,却从来不摆名人架子。他喜欢逛街购物,了解市井风情,他对新生事物充满好奇什么房地产、股票、市场营销都略懂一二,用他的话来说是与时俱进。每逢电视里有体育竞赛、歌唱比赛、赞美、赛马等等,他都会兴趣盎然地做裁判打
分,而且总是相当准确。和他在一起,就像打开了百科全书。他待人随和,各界朋友都很多。有一次在江门挥毫,旁边观看的无论是市政领导还是司机服务员,无一例外都得到他挥毫的墨宝。我当时也请他给我一幅,爸爸二话不说就给我写了“知人者智,知已者明”。得此佳作后,我时时处处都按爸爸对我的要求处事做人。

我真正近距离观察爸爸是在他的晚年。他离休在家,迷上书法,刻了一方闲章“六十而学”,开始了他的书法生涯。他对书法的痴迷到了边吃饭边情不自禁地拿着筷子当笔挥舞着。平时坐着和别人聊天,他也会用手指在大腿上比划,真有点走火入魔。“毁纸三万方有所得”,他又岂止毁纸三万,那年拆迁搬家,我和妹妹就把他平日练习的书法一把火给“毁”了,全过程达两个多小时,我都不知道“毁”掉了多少万!临迁房的画室只有九平方,爸爸为之命名为“九方居”,就在这小小的九方居,爸爸的书法艺术出现了质的飞跃,他又刻了一方闲章“七十后作”。而就在这期间他两次心肌梗塞送医院抢救,为了他心爱的书画艺术,他两次都挺过来了。从此,他对时间抓得更紧,每天呆在画室的时间更长。当我们回迁后,画室就更名为“醉墨楼”。爸爸说“别人醉酒我醉墨,一天不闻墨香就不舒服。”他笑称自己是“企业家”,每天都在画室“企(站)”三四个小时。在醉墨楼里,这位“大企业家”用毛笔、鸡毛笔、茅草笔挥毫的行书、草书、棣书蜚声海内外,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六十岁才操笔学书法的老人真的“挤”进了书法家的行列。

一九九七年底,爸爸又一次病危入院做手术,他以顽强的意志再一次战胜死神,在医院的五十多个日日夜夜,我始终陪伴在他身旁。手术后的爸爸虽然虚弱,但双眼却炯炯有神。他时常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吊着针的手不能动,没吊针的手在被子上比划
着。他在想念他的醉墨楼,他渴望着闻到墨香。刚能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医生要求让他写字。于是广医二院八号楼七楼的会议室就成了爸爸的临时工作室。每天上午治疗,下午睡起来后,还挂着引流袋的爸爸就准会出现在会议室。这时的爸爸根本不像80岁高龄又刚刚动完手术的病人,闻到墨香他就精神了。一张接一张不停笔,仿佛要把躺在病床上的时间补回来,直到医生干涉他才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浏览铺得满桌满地的作品。当时医院喜欢书法的医生都来看他挥毫,他也乐呵呵地把写好的书法作品送给那些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医务工作者,从此和广医二院的医生们成了莫逆之交。

爸爸是个85岁的古稀老人,但他有一颗年轻的心。他每年都有新的计划,他准备再出版一本画集,准备再画一批新作品举办从艺70周年画展,准备整理美协成立50周年的史料……。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可他也真的太累了,该休息一下了。

清明,是怀念先人的日子,可是对于爸爸,我更愿意用想念,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

2004年4月4日清明于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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